【狂流】 第四十一章 江月年年只相似 （含语音）

【狂流】第四十一章江月年年只相似（含语音）

Original 2017-03-11 二湘二湘的六维空间

十年，然后又是十年，十年有多久？
影子的游戏，阳光的分裂，快乐的困兽
是谁在你的每一喘息后面步步追逐？

廖伟棠，《十年》

【主播：静静，片头音乐取自西村由纪江的诞生】

怡敏愣了一下，半天没有说话。

她心里是喜欢他的，但是人到中年，似乎已经没了年轻时不顾一切的锐气。感情面前，她给自己披上一层保护衫。又或者，她觉得他多少有些不真实也不太现实。他们之间隔着二十年的时光留下来的积垢和这么远的距离。更何况，他毕竟还不是个自由的人。久柯看她半响没有说话，有些失望，他笑一笑，又恢复了往日那种不在乎的神情。

分手的时候，怡敏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过两天就是你生日了，我先祝你生日快乐吧。”

“你一直记着我生日？”久柯的眼睛有些发亮。

“谁让你生日是那么特殊的一个日子呢。”

他抱住了怡敏，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背。他的气息在这个湿热的夏日的晚上，纠缠了二十年的思念缠绵而来，他们紧紧地抱在了一起。怡敏心里猛然一热，温情，甜蜜，悸动，各种滋味混合在一起。她突然意识到，原来那爱一直都深埋在地下，只需轻轻一点就会喷发。

她像是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会前赴后继地跳进婚姻这个大坑。爱情的荷尔蒙像是从高处一泻而下的瀑布，把每个人都冲晕了头脑，让他们觉得这个世界不一定什么事情都要算得那么清清楚楚，让他们觉得这世上还是有可以长长久久的东西。她暗想，也许该试着和他重新开始？

马上就到了八月，大学群这几个月来一直热闹得很，大家在筹备毕业二十周年聚会。这一次好多同学都跳出来说要参加聚会。十年前的聚会，来的还主要是国内的同学。林晚和海婷还在美国，都没有回来。怡敏去了，虽然也和老同学聊得开心，可是就她一个女生，实在不痛快。海婷这次决定飞过来聚一次，也顺便带孩子来北京玩玩。怡敏好说歹说劝林晚回来，林晚一直是个不爱凑热闹的人，正好玉溪要去参加个小P大人夏令营，寻思不如趁这个机会三个女生聚一聚。上次十周年聚会的时候，她看了他们聚会的录像，每个到场的同学都说了会儿话，她看着还挺亲切。

怡敏是聚会筹备组的核心，那一阵忙前忙后，又是订统一服装，又是订度假村，好一阵忙活，连和久柯的微信聊天都少了好多。

同学聚会的第一项活动是到系里的会议室开叙旧会。怡敏是筹备组的，早早就到了。八月初的北京炙热当头，正是最闷热的。她一进物理楼却是感到一丝凉意。物理楼刚修的时候，还是P大招分最高的几个系。她记得那时候物理楼还算是比较新的楼，如今却像个没落的贵族，灰旧黯淡，像是积了二十多年的灰尘。周围的理科楼群，逸夫楼都比它高大。只是这楼设计得好，冬暖夏凉。

林晚和海婷两个在中关新园住，就在P大东门，离物理楼几步之遥。上午十点不到，两个人就走路去了物理楼。林晚走近这座楼的时候想起了大三那年在周鸿飞的实验室做实验，她由不得多看了几眼五楼那个窗口。

怡敏见得林晚和海婷进来，高兴得跑上去抱住她们。上一次怡敏和林晚见面还是三年前在尔湾，而林晚和海婷见面也是也是五年前的事了。

“真不容易，咱们三个好像还是毕业后第一次聚齐呢。“ 怡敏感概。

没过多久，大家都陆续来了，老同学都高兴地问候寒暄。

“假胖子！”怡敏听到有人高声喊。她不由转过头，然后，她看见了假胖子。他站在门口，白体恤，牛仔裤，好像是多年前在纽约见到的那样，只是脸上多了皱纹，鬓角似乎还有几根白发。他似乎也在看着她。他旁边站着个跟他一样高瘦的男人，怡敏一时居然没认出来。

“真胖子！”林晚喊了一声。林晚这么一说，怡敏再一看，可不就是真胖子。可是他居然比假胖子还瘦，真胖子变成了一个假胖子，正应了那句假作真时真亦假。原来胖乎乎的脸庞瘦了下来，清峻明朗，浓眉大眼，还有几分像《琅琊榜》里演靖王的王凯。而假胖子玉树临风的，还有那么一丝像梅长苏呢。怡敏早听林晚说真胖子现在跑步，还组织个燕园跑团，一年到头满世界地跑半马，全马。这一看真人，还是小小地一惊，简直和当年判若两人啊。不过，她心里还是觉得真胖子当年胖乎乎像个泰迪熊的样子来得亲切。

“原来咱们班还有几个风韵犹存的帅哥嘛。”怡敏笑着说。

“当初咱们怎么都看走了眼。”林晚也轻声笑着说。

说话间，真假胖子已经向她们走过来了。

“三位女神好。”真胖子笑着说。

“女神好。”假胖子也附和着，眼睛却是看着怡敏。怡敏突然有些不自在，是不是自己哪穿得不对劲啊。她突然有一些心慌。

叙旧开始，大家轮着圈说说自己情况。一个年级差不多90来号人，倒有一半出国留学，剩下的也基本都留在北京，现在又有好些国外的同学陆续海归。大家叙了旧就去P大著名的梦桃源吃饭。梦桃源的饭菜还不错，女招待员也没有传说中的桃花眼，看起来都还蛮老实的。吃了饭大家又去一体打乒乓球。友谊赛的时候，大伙儿挤兑，结果怡敏和假胖子一组，林晚和真胖子一组，好一阵恶拼。平常都是好朋友，到了赛场一个比一个狠。怡敏想，这个年纪了，争强好胜一点也不减少年时啊。结果是林晚和真胖子险胜。怡敏看着对面互相击掌的两个人，心里叹了口气。

打完球，大家散了。她们三个还准备在校园里逛逛。那些熟悉的角落一一再次走过，怡敏不由感概。二十年真的就这么哗啦啦地翻过去了。毕业的时候在燕春园聚餐的情景好似还是昨日的事情呢。靠31楼路上一排排的自行车也还和昨日一样，怎么一下子就都成了故地重游呢？好在29楼还在，不过据说马上就要拆了。传达室里也不是当年的小辫子阿姨了，而是个短头发的阿姨。她们三个和她说了一番，她就放她们进去了。她们住过的342房间里有一位小女生，也欣然把她们请进屋里，估计已然熟悉了老校友回来朝圣的惯例。房间里只有四张床，桌子上摆了四个手提电脑，似乎在提醒她们这已经是另一个时代了。只有那上下铺的双人床似乎还和昨日一般。海婷便说，“现在再看这宿舍，实在不大，当年咱们六个人怎么挤下来的。”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校园永远是年轻的，虽然园中的人会一点点老去。三个人都颇感慨唏嘘了一番。下了楼正好有一对骑车的小情侣经过。女生坐在车座后，搂着男生的腰，怡敏看着那女孩青春纯净的脸庞，眼角突然有些湿润。她知道，她遇见的不只是一个青春少女，而是二十年前的自己。

林晚看了她一眼，不由说了一句，“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你念的书真多，该上中文系的。”怡敏笑了。

“多乎哉？不多也，也就骗骗你这种不看书的人。”林晚笑着说。

“谁说我不看书，金庸的全套我都看了四遍了。” 怡敏头一扬。

“怡敏还是这么争强好胜的。”海婷也笑了。

第二天是到京郊密云水库附近的一个度假村住一个晚上，接着叙旧。大伙儿说起教《热力学》的那个老师有点口吃，说的普通话带着江浙口音，大家都听不太懂。又说起那次去十渡，拿奥赛金牌的林逸摔了头，之后半路就折回去了。十渡的摊子上有个东北人在卖俄罗斯套娃，人手都买了一套……回忆总是温馨，那天晚上大家聊得有些晚。在主楼散了回各自房间的时候，假胖子和怡敏心照不宣地落在后面。夜色空寂，皓月当空，能听到不知名的小虫在低鸣。

“真是个好地方。能闻到桂花香呢。” 怡敏想起小时候爸爸妈妈常带她去住在朝内南小街阳照胡同的王叔叔家串门。他家三进的四合院里有桂花树，樟树，刺槐，夏天的正午有蝉鸣，到了黄昏就有蜻蜓出没。如今那些胡同四合院早就拆了，北京城里也是难得听到虫鸣蝉叫了。

“这地方挑得好，你们几个组织者费心了。”假胖子看了一眼怡敏，“那啥，怡敏同学好像一直没怎么变啊。”他还是习惯性地喊她怡敏同学，怡敏听着心里挺受用。

“你说瞎话的本事倒是一点没变呢。”怡敏笑了，“你还记得那一次去康西草原，我们一起去租马骑，你连人带马好一顿夸，结果那人给了我们好多优惠。”

“对，那次你骑在马背上，结果马一仰头，你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还亏得我扶了你一把呢。”假胖子也笑了。

“记得物理楼守门的大爷也姓甘，到底是不是甘子钊的亲戚啊。”怡敏又问，两个人就这么叙着旧，好像有说不完的旧人旧事。怡敏突然觉得原来他们有那么多一起成长的痕迹啊，上大学那阵却是没有一点知觉呢。这么一路说着，很快就到了怡敏住的5号楼。怡敏心里一直揣着一个问题，看看马上就要说再见了，站在那欲言又止，假胖子一下子就笑了，“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怡敏心一横，就把心中的话说了出来，“听说你和肖楠分手了。”

“嗯，有好几年了。”假胖子脸上有一丝难过，他觉得婚姻像是海滩边沙子堆的城堡，看着华丽精致，海水一冲，就全散了。

肖楠结婚两年后去了公司在德国的分公司，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在婚姻和事业之间，她心中的天平倾向了事业。这个决定的直接结果就是两个人一直没要上孩子。回到纽约后，肖楠好不容易怀上孩子。三个月的时候，她出差在外吃的东西不干净，食物中毒导致孩子没有保住。那天在医院里，假胖子看着肖楠苍白的脸，心里像是开了个小口，伤感从里面慢慢地往外渗。那个没有保住的孩子在他们之间投射的阴影像是聚成了一个黑洞。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开。假胖子前些年突然就又掉进了创业的热潮。他和几个朋友在做大数据的startup，给投行提供数据服务。创业是个榨人心血，时间乃至金钱的黑洞。几个创办人在第一轮融资花光了以后决定每个人自己先投钱。肖楠坚决不同意假胖子把自己的钱投进去。那是个冬天，两个人的关系也进入了寒冬。最后，两个人在创业和孩子两个黑洞强大的吸力之下败下阵来。在离婚证上签字的那天，天是阴的，两个人心里也是阴天。

怡敏听了，呆了半天，说，“大概你们都太要强，又都太不懂得珍惜。”

“可能是吧。有时候，我想，也许那个孩子保住了，我们也不会离吧。”假胖子声音有些黯哑，“她后来和一个美国人结了婚，跟我都没有联系了。”怡敏突然有些后悔问起这个话题，两个人本来不是聊得挺好的，为什么要揭他这个伤疤。但是，她心里也是知道，搞清楚男人离婚的真正原因，就像是了解他的来龙去脉。这个道道，是一定要弄明白的。一个人以前的轨迹基本可以预测他将来的行为。那么，她心里是把他列为候选人吗，她心里一惊。又一想，男人四十一枝花，假胖子估计现在身边又有人了吧。她这么想着，就不太说话了。

“这么些年你一个人也不容易吧。还有时间张罗聚会的事，精力真旺盛。”假胖子看她不说话了，开口问。

“还行吧，怎么都能过来。”怡敏笑了，“你们在婚姻里的人也有你们的烦恼。城外有城外的向往，城内有城内的疑惑。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苦。”

“我现在和你一样都是城外的人了。”假胖子轻声说。怡敏心里一动，又不敢再往前探，站在那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两个人就站在楼前那棵月桂树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月光似乎在他们的脸上都镀上了一层动人的光彩，月桂树斑驳的树影却又在他们的脸上印出不规则的形状。他轻轻地拥抱了她，“我们常联系啊。”

“嗯。”怡敏也抱了一下他，心里有浪花一片片翻腾。